剩水残山无态度   

  • 野瓷 2013年5月14日


            窝了一冬,错过春暖花开,错过清明雨、四月絮,甚至错过人人出行的五一小长假,我终于在夏天来临之际出走了。


            刚刚过去的蠢蠢欲动的春天终于什么也没发生,我的心也由蠢蠢欲动恢复到了麻木不仁,有时还万念俱灰。我需要一次出走,虽然对几个课题我都没什么兴趣且它们路途遥远,但我需要找事情填补这一天的空白,在我可怜的选择范围内,只有出走。


            所以即使当大家集合完毕,向山上进发时,我的心也还没上路。它悬浮在胸腔里,蜷缩到自我中,对它置身其中的躯体的行动置若罔闻。可是渐渐的,它耐不住寂寞了,它越是蜷缩越是发现自己空空如也,却怎么也空不到忘记自己的地步,这滋味太难受。于是它小心翼翼的伸出触角,和躯体链接在一起,它不再静静悬浮,而是随着躯体的运动颠簸、跳动。躯体也不再是行尸走肉,它感到脚底的压力,它看到周围的草木,它听到划过的风声。它把它们传给心。


            心的寂寞劲缓解了,但它很快又开始焦虑。因为虽然它不断邀请客人,却不知道该怎么招待它们。这棵树进来了,它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说不出它的枝杈是怎样的姿态,叶子是怎样的形状和颜色。心发现虽然它邀请了树,树却没有邀请它,树于它还是一个陌生。就像当初它悬隔于躯体,如今树悬隔于它,它想拥抱,却不知如何伸出双臂。不一会儿树走了,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心又是孤零零一个。它不甘心,又邀请了另一棵树、一阵风、一块咯脚的石头。还是一样,心百般表达好意,它们却完全听不懂,而对它们的言语,心也不知所云。一阵尴尬之后,心也只能让它们走了。


            心更加难受,以前它只是有点孤独,现在它感到对这孤独的无能为力。它搞不懂,它明明知道外物存在,却怎么也把握不了它们。它彷佛一个双面球镜,万物倒映在外境上,却不能同样倒映于内镜。内镜只能倒映出它自己,倒映出它因不能真正拥有外界的的寂寞、焦虑和难受。


            我的心很快累坏了,内外都让它筋疲力尽。渐渐的里面的镜子变得模糊不清,外面的镜子它也无意擦拭。它干脆只随着躯体颠簸、跳动,晕晕乎乎彷佛喝醉了酒。甚至有一阵子它把自己融化了,流淌在躯体里,和它一起穿越灌木丛。它不再是内省和外省的镜子,而是小心翼翼、专心致志,以及偶尔突然的刺痛感。


            就在它流淌的时候,它居然慢慢获得了一种平静。它把本来散布在躯体各处的自我重新汇集起来,悄悄的聚成一条暗河。河水不能倒映出自己,却依然能感到自己在流淌。奇妙的是,万物倒映在河水里,居然也彷佛融入了进来。虽然它一样不能说出它们的名字,它们的姿态和色彩,然而它知道万物和它一起流淌,它们混合在一 起,它连自己的名字、姿态和色彩都忘了,却又分明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从而也感受了万物的存在。


            它的幸福在山脊上达到了顶点,它的一部分蒸发到空中,从神秘的混合中脱离出来,恢复了自我。但它们只是小部分的自我,它们往下望,看到那个色彩斑斓、洋洋洒洒的大自我,那个忘我的幸福的自我,它们感到无比幸福,它们为感到自己的幸福而幸福。


            那些苏醒的自我并不一味沉浸在幸福里,否则它们与下面那条神秘的河流有什么区别呢?它们又变成空中的双面球镜,希望内省出什么东西来,因为虽然寂寞、焦虑、难受,这毕竟是它自我的常态。幸运的是这次它请对了客人,那些它无法沟通的自然的客人都被邀请到了神秘的大自我中,苏醒的小自我就邀请了半自然的客人。这时它在燕长城上——燕长城早没了城的样子,只剩下大块的碎石蜿蜒在山脊——望着对面山上修缮的景区长城,开始了如此一番内省:


            “今天的我们面对外界是如此的手段疲乏,似乎不用语言、不引述知识、不诉诸利益我们就无从关照外界。比如我倘若不能叫出名字、不能恰当描述出姿态与色彩以向他人转述,就觉得根本没有把握住物体;再比如有的人喜欢追述考察长城的历史,仿佛如果没有这些那么眼前的这堆实实在在的石头就根本没有存在;有人说郊外的空气好,他完全只是想到空气对自己如何好,其实他根本没有呼吸空气,他呼吸的是空气带给他的脾益。我们靠这些疲乏的手段感受外界,希望藉以填补空虚的自我,然而结果并不如人愿(虽然有些人能在自然中感到快乐与充实,但时间久了他会发现,他每次得到的快乐与充实都是一样的,自然对他再没有新意)。人们直触外物的能力退化了,退化到符号语言里、退化到历史轶闻里、退化到姿势主义里、退化到抒情态度里,人们用自我构建自然的秩序与意义,从而离真正的自然越来越远。”


            苏醒的自我因为有了这一段小小的自省倍感充实,这是和忘我的自我的幸福不同的境界。这两种自我心都喜爱。


            可是正像躯体将心从焦虑和难受中拯救出来一样,渐渐的,躯体也将心从幸福与充实中拉扯出来。躯体的精力耗尽了,它的酸痛、饥渴、汗流浃背涌入心中,不由分说的占有了全部自我。因为惦记着躯体,心没法再进入忘我的状态;躯体的疲惫成了心的疲惫,心不能再安静自省。既然享受了躯体带来的快乐,它就得接收躯体带来的苦恼。于是心没有办法,只能再次融化进躯体里,和汗水混合在了一起,没有了自省与外省,它与躯体相濡以沫,走完了出走的归程。


     


    野瓷


    2013.5.13



     

  • 受伤小蛇

    太文艺了!

    2013年5月17日
  • 悬枫

    想起那天坐在长城上的那个侧影

    2013年5月16日
  • 树影

    野瓷的这种感悟,通过跑步也能完成,可以完全倾听自己;

    与社友出走,我还做不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因为不想割断与世界的联系。

    2013年5月16日
  • 糖耳朵

    像不像谁,并不重要,看清自己认识自己发现自己--那个隐藏的本真的自己

    2013年5月16日
  • 野瓷

    好吧,我承认,我只看过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可是,真的很像徐志摩吗?

    2013年5月16日
  • 荷包

    很民国,很徐志摩。

    2013年5月15日
  • 瑞草

    有意思!

    2013年5月14日
  • 野瓷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很值得玩味的话呢。山本非山,水本非水;它即是它,我即是我。

    2013年5月14日
  • xulaoshi

    儒学中有一门心学,禅宗有个阶段“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2013年5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