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珍谱2017

山野之乐，难与人言，是爬山者的极大困惑，面对不习此道者时尤甚。

说者口若悬河，听者意兴寡索，这边厢津津乐道，那边厢味同嚼蜡，仿佛鸡同鸭讲，又如对牛弹琴。

故予列叙山珍，掇精撷华，描形摹态，冀以挂一漏万，稍叙山水之妙，而幸遇乎同好，就教于方家。

（一）冰瀑篇

京郊山野，其阳春繁花，盛夏凝碧，深秋红叶，隆冬冰瀑，四时之馈赠，造化之天工，诚游目流憩的林泉家园，骋怀寄傲的心灵圣殿。

值此冬日，京郊冰瀑甚多。凡山皆有水，集水汇为泉，或行沟中，或隐地下，滴于洞罅，跃乎崖堑，夏天为溪，冬日化冰，遇障成湖，逢崖作瀑，大小广狭，不可胜数。然名声震京城、享誉野外、游人乐至者，则“五瀑”也。东瀑王平村，西瀑东胡林，南瀑上太湖，北瀑燕羽山，中瀑十八潭。识者曰：东瀑连绵竞“秀”，西瀑冰帘争“奇”，南瀑壮观称“雄”，北瀑垂崖挂“险”，中瀑凌空叫“绝”。

岁在丁酉，三九时节。约诸走友同赴中瀑共赏绝景。

才入山谷不远，赫然遥见白练挂于两峰之间。

近前，阴崖聚雪，上通天汉，冱穴堆冰，下接窈冥。珠圆开满枝头，玉带曲绕溪路，虽一茎之微，虬松之古，莫不冰缠雾结，琼枝玉树。

立于冰面，仰望瀑顶，大为感动，几欲泪目。这一尘不染的世外仙子，这魔法封印的山林精灵，通体洁白无瑕，晶莹剔透，玉骨深锁霏雾，冰肌萧疏岚风，如明镜新洗轻拭，似冷光乍出于匣。

空谷寂静，群山肃立，煦光不入，飞云不渡，失却水滴溪喧风吼禽哗，冰瀑凝结了，声音凝结了，时间也凝结了。顿足冰面，如击玉磬，铿然五音穿林，合于张帜金钲；拨弦冰挂，若珠落盘，叮咚九天声传，乃中怨柳羌笛。

曾经孤光自照，曾经冰心玉壶，曾经行路塞川，曾经瀚海阑干，曾经蒸汗凝砚，曾经雪满弓刀。

行行日已远，

寒路何萧瑟，

回看百尺冰，

北风正凛冽。

（二）天险篇
秋日，与友会登孤独楼野长城。
世居山民曰其险超华山，个人感觉难过狗牙，同行走友评不啻于箭扣。

其始无路难寻路，继而有楼不见楼。孤独楼藏于深山之中，向北突出，探身长城一线之外，两侧尖峰南北绝壁。天险如此，非人力所能筑城，而塞外之敌亦不能登也。

白色巨石崖上凿有窄窄的脚蹬窝，辗转攀援而上，下临深沟无底，两侧峭壁如削。间或停下来，分辨、试探前路。木盛迷径，峰割如刃，攀棘直拔，抠石跃崖，山风撼楼，危台崩摧，凄鸦不渡，四野无人。抱执裂石，身悬绝壁之外，只木承重，脚托半空风中。

觉自我之渺小，叹造化之伟力，念先人之卓绝，感同伴之扶助。一次计划中的长城设施选址及信息传递系统考察研究之旅，生生走成一条意志磨焠、心灵洗沥之路，一段初闻跃跃、走前惴惴、寻路惑惑、攀时翼翼、尖峰战战、归来畅畅的体验之途。

（三）朔风篇
12月，走大西山，先后经过一串带“风”字的地名：大风口、小风口、冷风口等。
晨起，黝黑的夜空下，时空隐于模糊混沌中，只有霜风格外分明，不容置疑的冷，逼退困意，劝人清醒。

登临垭口，罡风呼啸，背包飘带，衣帽欲飞，调整身体至与地面倾成某个角度，方可站立。上至山脊线，没有了山体遮护，枭风便排山倒海般扑了过来。
冻风飞沙走石，手指僵直难以屈伸，面部暴于风刀割剥，难受甚于枝条挞抽，似乎肌肉虽相连而神经已断绝。

人是走不了直线的，遵循合力的平行四边形法则前进。风向万变，人便如陀螺般打旋，东倒西歪。瞬间疾风，则需控制速度，调整受风面。每至险段，辄低伏身体，半走半爬。背风时，风推可爬小坡。面风时，飙风冲面，无法呼吸，对面喊话不能听见。路边枝条随风舞动，树梢路条仿佛风筝，直以上倾角的姿态翘着尾巴。

此风出身绝北极寒之地，源自远古朔方，起于风伯之轮，扬乎汉高之歌，迤逦东南，相逢此处。

（四）夜行篇
夜爬有夜景。
犹忆夏夜醉登琅琊山。没有白日的闷热，头顶繁星闪烁，身边萤火虫不胜计数，忽远忽近，飘忽梦幻，如手可及，平生仅见。

犹忆冬夜薄雾登岳麓山。白天下了微雨，至夜江边泛起了团雾，山间水汽蒸腾，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像是走进了秋季的雨林。小道松软，车路盘桓，松高入云，草伏挂露，时见古迹，重闻典故。深夜的岳麓山热闹褪去，归于宁静，遥想近代三湘大地风起云涌，人文荟萃，而今时空转换，前事已远。登顶岳麓山，远眺长沙城，薄雾朦胧，灯光闪烁，指点湘江，明辨大道。速降下山，石湿苔滑，桔茶杂生，至于村庄，夜不闭户。查轨迹，才8公里。意犹未尽，乃穿西湖公园，行经湖中岛屿，惊起夜栖鸭群，湖水静谧，与山同默。料山知湖者，其惟雾欤？

犹忆圆月张家山。农历十月十五的冬夜，一轮满月高挂玄空，又大又圆，清辉满谷。几次陡降之后，周围已经完全漆黑，我和走友打开头灯，全神贯注于眼前几米范围的小路。由于少了周边事物的参照，只觉得路越走越长，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我们不断看时间、对行程，每次都发现比预期行程慢。于是越走越快，近乎小跑，带动浮石向下翻滚，横亘枝条往往摧折，间或惊起宿禽，概如风行山林，裹挟飘叶腐土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