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6号线的终点浔峰岗站,午后的秋阳正懒懒地照着。这里已是城的西缘,西南与佛山接壤,东北与花都隔珠江相望,山岗的余脉在此伏下身子,名字里带着“浔”字的江水气息,和“岗”字的丘陵意味,一开头,便为这趟徒步定下了穿越的调子。我站定了四下里望,现代的楼宇间,似乎还能嗅到一丝旧时郊野的荒莽。从前,这里怕是舟车劳顿的歇脚处,如今却成了我步履的起点。
沿着珠江岸线向南而行,不知不觉便到了大坦沙。这名字起得实在,坦坦荡荡一片沙洲,静静地卧在江心,像是个与世无争的隐士。江风拂面,带着水汽的微腥。岸边的老榕树,须髯垂到水里,怕是有百年的年纪了。我忽然想起,古时候的文人贬官南来,船过此地,见这平沙落雁,江水悠悠,不知会生出多少去国怀乡的愁绪。那愁,是沉在江底的,千百年来,已被流水淘洗得光滑而沉默。如今的沙洲上,自然是多了车马人声,但那份孤悬水中央的疏离,却仿佛还在。
离了沙洲,转入东风西路,景致便大不同了。路是宽阔的,两旁的法桐虽已过了最繁盛的夏季,却仍投下大片斑驳的阴凉。这里的“东风”,想来是新时代的寓意,吹散了旧日的烟云。路旁间或有些老旧的骑楼,墙面上浮雕的纹样已模糊不清,像老人面庞上褪了色的寿斑。有趣的是,在一些极不起眼的巷口,一拐进去,便是另一番天地。窄窄的巷道,仅容一人通过,两旁是高耸的砖墙,墙头探出别家阳台晾晒的衣衫,有生活的烟火气。我放慢脚步,仿佛听见几十年前,这里有木屐敲击青石板的清脆声响,有挑担小贩悠长的叫卖,有西关小姐轻柔的粤语……这些声音,细细碎碎的,都渗进墙缝里去了,须得静心,才听得一二。
行行重行行,远远望见海珠桥那钢铁的骨架,横跨江上,在日光下闪着灰白的光。这桥是见过大世面的,这是独属广州人的解放碑英雄桥,桥头英勇的战士手握钢枪目视前方。它身上有战火的弹痕,也有重建新生的印记。它不像那些古迹,沉静地诉说遥远的过去;它是一页页翻开的近代史,油墨似乎还未全干。我走在桥上,脚下的铁板发出空洞的回响。江中船只往来,鸣着汽笛,那是现世的、忙碌的声音。我扶着栏杆向下望,江水浑浊地流着,它带走了时光,却把记忆沉淀在了这桥墩之下。
此行的终点,是那座静静矗立在一德路的老教堂。它那两座尖塔,在周遭一片市井的喧嚣中,显得有些不真实,像一场石头筑成的、庄严的梦。哥特式的尖顶直指苍穹,有一种异域的、决绝的美。我走近了,仰头看那斑驳的石壁,上面爬了些藤蔓,秋来已见黄叶。教堂侧面的小巷里,弥漫着咸鱼与干果混合的气味,小贩的推车、来往的行人,织成一幅活色生香的岭南市井图。而这教堂,就这么沉默地站着,一站便是百年。它见过教众的虔诚,也见过炮火的肆虐,如今,它只是这么看着,将神圣与凡俗,一并拥入它巨大的阴影里。
当我转身离开时,日头已偏西了。这一路,从荒僻的山岗,到江心的沙洲,再到繁华的街市,跨过历史的桥梁,最终停在这中西交会的殿堂前,仿佛走了一段浓缩的时光。那些名字的由来,街巷的故事,说到底,不过是这片土地上人们生息、悲欢的痕迹。它们一层层地叠着,像书页,而我今日,不过是个匆匆的读者,用手指轻轻抚过了一些动人的句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