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尾音里,康乐园的晚风依旧带着夏末的余温,我站在中大学人馆门前,落日正把最后一道金辉洒在陈寅恪先生故居的灰砖墙上。风从珠江方向吹来,裹挟着水汽和紫荆花的甜香。我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领——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三十四年前,也是这样的黄昏,我提着行李站在中大西门,口袋里装着XX市XX区委组织部的推荐信,手心因紧张而潮湿。
一九九〇年的秋天,我们四十八个“重点培养对象”从岭南各地汇聚康乐园。那是改革开放的第十二个年头,整个广东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水,而我们这些年轻干部,就是水面上升起的气泡,怀着改变命运的憧憬。
我们住在东区那座红砖楼里,八人间,铁架床吱呀作响。“老船长”睡我上铺,他是佛山来的科长,总在熄灯后打着手电读《世界经济导报》;“墨斗”来自潮州府办,笔记本永远用直尺画着分隔线;“百灵鸟”阿萍是全班唯一的女性,却能在辩论课上把男生驳得哑口无言。那时我们最爱在怀士堂前的草坪夜谈,从价格双轨制谈到村民自治,从特区经验谈到韶关的国有厂改制。木棉絮飘飞的季节,“耕夫”总会过敏,打着喷嚏说要在粤北推广柑橘种植;“海星”则憧憬着深海养殖,说未来一定要造人工鱼礁。
最难忘那个暴雨夜,教学楼突然停电。“灯塔”不知从哪找来煤油灯,我们就在摇曳的光影里听“砚台”讲解《社会契约论》。窗外电闪雷鸣,室内思想的火花噼啪作响。那一年,我们像饥渴的禾苗,拼命吮吸着知识的甘霖。结业前夕,我们在北门大排档喝得酩酊,把“振兴岭南”的誓言就着炒牛河咽下肚里。
“竹子!” 一声呼唤把我惊醒。转头看见“老船长”——虽然白发稀疏,但挺直的腰板和爽朗的笑声依然如昨。我们紧紧相拥,手掌拍在彼此背上,像在确认这不是梦境。
包厢里已是笑语喧哗。十八位同学,十八段不同的人生轨迹在此交汇。让我细细端详这些被岁月重新塑造的容颜:
“老船长”,退休前是某市发改局副局长,现在每天接送孙子上学,手机里存着上百张孙子画作;
“墨斗”,律所创始人,专攻行政诉讼法,去年代理的公益诉讼案入选最高法典型案例;
“百灵鸟”阿萍,连锁幼儿园创办人,刚从芬兰考察幼儿教育归来,讲话时手势依然生动;
“耕夫”,在肇庆承包了三百亩茶园,给我们每人带了一罐自产的白茶;
“海星”,海洋局首席专家,上个月刚在南海投放了新一代人工珊瑚礁;
“木棉”,妇联退休干部,仍在为反家暴立法奔走呼吁;
“螺丝”,市政集团副总,西江引水工程的总工程师,指甲缝里还留着洗不掉的沥青色;
“砚台”,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最近在帮社区老人开设公益书法班;
“春燕”,跨境电商平台创始人,把粤北的竹编卖到了北欧;
“灯塔”,党校教授,疫情期间开发线上党课点击量破百万;
“天平”,农民工维权律师,办公室墙上挂着“百姓的秤杆”锦旗;
“连心桥”,信访局退休干部,至今仍有群众打电话找他倾诉;
“绣娘”,广绣非遗传承人,正在把英歌舞图案绣进新作品;
“蒲公英”,凉山支教二十年,带着彝族学生考出了大山的第13个大学生;
“骆驼”,援疆干部刚回来,手机里全是喀什噶尔老城的照片;
“云雀”,散文作家,刚出版了描写岭南变迁的《咸水歌谣》;
“石头”,地质局高工,发现了粤北稀土矿的新勘探方法;
而我——“竹子”,在XX区没干到退休提前辞去公职,现在每天游历着祖国的名山大川。
酒过三巡,“春燕”拿出珍藏的老照片。有一张是我们全班在孙中山铜像前的合影,四十八张年轻的脸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螺丝’那时还有一头浓发!”“‘蒲公英’扎着两个麻花辫!”笑声中,“绣娘”悄悄抹了下眼角。
“还记得那次去东莞调研吗?”“骆驼”端起酒杯,“拖拉机陷进泥坑,我们全员下来推车。””怎么不记得!““石头”接话,“‘耕夫’的皮鞋还陷在泥里了!”满堂哄笑中,那些遥远的细节变得鲜活。
当“百灵鸟”起头唱起《光阴的故事》,所有声音渐渐汇成温暖的河流。我环顾这些不再年轻的面容,突然理解了“培养”二字的深意——我们像四十八粒种子,被撒在岭南大地的不同角落,有的长成乔木,有的化作苔藓,但都在各自的经纬度上撑起一片绿荫。
“老船长”举着枸杞茶站起来:“同志们!”——这个久违的称呼让全场静默——“三十四年过去,我们中有人当了爷爷,有人白了头,有人伤病缠身。但看看今晚,十八个人,没有一个厅级干部,却有十几个还在做公益。我想,当年中大教给我们最重要的,不是如何上升,而是如何扎根。”
掌声如雷。我望向窗外,月光下的康乐园静谧安详。那些在怀士堂争辩的夜晚,在图书馆苦读的清晨,在珠江西岸奔跑的青春,都凝固成生命年轮里最坚硬的部分。缺席的三十位同学,或许正在病床前照料父母,或许在异国他乡带孙子,但他们的青春同样镌刻在1990年的课桌上。
散场时,“云雀”送给大家她的新书,扉页上写着:“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我们相约五年后再聚,虽然都知道,有些人可能真的见不到了。但今夜这十八双相握的手,连同记忆中那四十八张年轻的脸,已经编织成木棉花开的声音——不喧哗,自有声,在时光深处静静回响。
走在熟悉的校道上,我忽然听见1990年的铃声。那个提着行李的年轻人与我擦肩而过,他回头微笑,眼里有光。我知道,我们都在各自的时区里,继续着那场永不结业的进修。而中大,永远是我们精神上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