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赣州城郭时,我已在石角村的青石路上踏响第一个清音。村口的古樟垂着长须,树洞里的土地公像披着露水织的纱衣。这条被走友称作“赣南小徽杭”的古道,在八百年前曾是驿马飞驰的官道——苏轼贬谪岭南时,或许就在此处歇脚遥望崆峒山色。而今马蹄声碎在史册里,只剩我的登山杖叩问着斑驳的卵石。
下官坑的溪流正唱着秋日的叙事诗。水汽从苔痕斑驳的岩壁蒸腾而起,恍惚间竟觉得每缕雾气都裹着旧事:明末学者王阳明在赣南剿匪时,是否也曾在此汲水煮茶?溪畔废弃的石灰窑像被时光冻结的句读,而崖壁上新生的蕨类正用蜷曲的嫩芽撰写续章。当一只蓝尾鸲从凤尾蕨丛中跃起,翅尖便划开了两个时代的间距。
峰山主峰在十点二十分与我正式照面。阳光突然刺破云层,给丹霞绝壁镀上金箔,俨然葛洪《抱朴子》里描写的金丹光泽。据《赣州府志》载,这位东晋炼丹家曾在此结庐,如今道观早已湮灭,但山间弥漫的草木清气,仍像当年丹炉里漏出的残香。我在“试剑石”前驻足,这块被传说为吕洞宾劈开的巨岩,裂缝里竟长着倔强的南烛——它们的紫黑色浆果,或许比剑锋更懂得如何刻录光阴。
潭子坑的碧水让人倏然噤声。墨绿色的深潭像一块巨大的龙鳞,倒映着天空与崖壁的缠绵。清代地方志里“潭中有灵物,吐纳云霞”的记载,此刻化作水面上游走的光斑。投枚石子进去,激起的涟漪仿佛把北宋绍圣年间的月光也荡了起来——那时被贬惠州的苏子由途经赣州,是否在此洗过倦容?而今潭边堆着野外俱乐部的路标石,某块褐色岩石上用白漆画着的箭头,指的方向与当年贬官南下的路径恰好重合。
五爪龙的险峻超出预期。五道山脊果真如龙爪般攫取着云气,岩缝里嵌着不同年代的遗留物:某处石凹里积存的雨水,或许还混着知青的汗滴;锈蚀的罐头盒与鲜红的救兵粮果实并置,构成荒诞的时空拼贴。最惊心的是在鹰嘴岩发现的绳结,褪色的尼龙绳与新生树根纠缠成死扣——这不知哪位徒步者留下的生命保险,如今成了山体的一部分。
暮色初合时抵达沙石镇,千年古榕下摆着新鲜的贡果。卖葛根粉的妇人说,她祖父年轻时在此抬过轿子:“那时候读书人上山,都要在树下捡片叶子夹进书页。”我学着摘片樟叶,叶脉在夕照里流淌着金色的光,仿佛把整座峰山的秋色都浓缩在了经络之间。
回望来路,群山已隐入青黛。忽然懂得这座被《水经注》记为“崆峒”的山峦,从来不是无情之物——它只是把故事碾成石屑,铺在每道褶皱里,等待某个独行客用脚步重新调和。就像此刻衣袋里的樟叶,正把八百年的月光,酿成归途上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