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刚醒,晨雾未散,青瓦上飘着零星的炊烟,像大地舒出的第一口气。早起的妇人正推开木窗,一股糯米混着芭蕉叶的清香从屋里飘出来——那是傣家竹筒饭的味道。今天的路线大部分是顺着水路走的,或者说,是水领着路——绿满河、铅场河、曼匹河、李仙江、土卡河,名字一个比一个朴拙,却都清亮亮地唱着歌。
绿满河真是名副其实。河水清得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水草像少女的长发,随着水流柔柔地摆动。沿着河岸走,不时要踩着石块过河。水声潺潺,忽左忽右地伴着,像个性情活泼的向导。两岸的绿是泼洒出来的,厚甸甸地堆着,蕨类植物从石缝里探出毛茸茸的脑袋,榕树的气根垂到水面,蘸着流水写狂草。
约莫一个时辰光景,便到了铅场河,这里景致忽然变了。河床里的石头泛着青黑的光泽,露出大片灰白色的滩涂。据说清代曾在此开采银矿,鼎盛时炉火日夜不熄。如今只剩几处坍塌的矿洞和这些沉默的石头以及水底摇曳的水草,洞口爬满了青藤,仿佛时光给往事打上的补丁。
曼匹河要热闹些。有个傣家妇人正在河边洗菜,竹篮里装着水灵灵的蕨菜。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像河水一样清澈。几个哈尼族汉子正在撒网,古铜色的脊背在晨光里闪着油亮的光。“从前马帮过河,”一个汉子直起腰来说,“要在这歇脚,喂饱了骡马才敢翻山。”他指着对岸那条隐约的小径。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仿佛听见了叮当作响的马铃,看见了那些裹着绑腿的赶马人。
卡别垻到高山寨的路陡了起来。密林深处,偶尔能瞥见废弃的茶地,野草已漫过齐腰。一株老茶树从岩缝里斜伸出来,叶片肥厚,在晨露中泛着幽光。它见证过茶市的兴衰,如今倒落得清静,只把春芽秋叶都付与山风野鸟。就这样走着走着很快又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转过一个山坳,眼界忽然豁然开朗起来。
李仙江便这般毫无防备地铺展在眼前了。江水在晨光下泛着细碎的金斑,像千万片龙鳞在轻轻颤动。它的水是碧澄澄的,不像江水,倒像一块硕大无朋的、温润的玉,静静地卧在群山的怀抱里。水流得极缓,几乎看不出动,只在岩石边沿漾起一圈圈柔和的涟漪。
这江的名字里带着一个“仙”字,想来古时定是有些缥缈的传说附丽其上的,只是年代久远,仙踪已渺,唯余这脉脉的流水,映着千年不变的云影天光。据村中正在修补渔网的摆渡的老人说这江古时候叫“禄仙江”,是通往交趾(越南古称)的水路要道。“我爷爷那辈,还见过载着象牙、犀角的商船呢。”江畔有傣家的竹楼,三三两两,错落着。那楼是架空的,顶是舒缓的斜面,像一只栖息着的巨鸟。想来里面住着的人,他们的悲欢、他们的晨昏,都与这江水、这大山牢牢地系在了一处了。
顺着江走,便到了土卡河。这名字虽然带着泥土的朴拙,如今却成了曲水镇网红打卡点,这里不光有独特的地理奇观、热带风情、白傣建筑、水上茶马古道,还有河鲜山珍、热带果品、傣家美食,非遗手工。
这里最负盛名的,便是与李仙江交汇处形成的“清浊争流”奇观——翡翠般的土卡河水与浑黄的李仙江水激烈相拥,一清一浊,泾渭分明,犹如两条巨龙缠绵翻滚数百米,堪称地质学上的活教材。
河流两岸,热带风光旖旎动人。茂盛的香蕉林与古榕树交织成绿色长廊,傣家民居星星点点散落其间,时有渔人撑篙泛舟,惊起白鹭翩飞,处处洋溢着宁静的田园诗意。
这里更是茶马古道历史的重要见证。作为昔日马帮南下越南的关键渡口,古道上被马蹄磨光的石板、老船工口耳相传的赶马调,无不诉说着“山间铃响马帮来”的往昔繁华。
新平村的橡胶林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银光。几幢新楼旁,还立着传统的干栏式木屋,竹编的墙面上挂着一串串红辣椒。孩子们光着脚在村道上追逐,笑声惊起了榕树上的白鹭。
日头偏西时,终于望见了怒那村的炊烟。那烟是淡蓝色的,袅袅地、懒懒地升起来,融化在傍晚微紫的天光里。村子静静地卧在山坡上,像是从这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一般。那些瓦是黑的,墙是黄的,带着一种被岁月反复摩挲过的温润光泽。我忽然想起,脚下这条看似寻常的路,或许正是古时马帮往来、商旅穿梭的“茶马古道”的一段。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驮着茶叶与盐巴的马匹,多少怀着希望与乡愁的脚夫,曾在这条路上印下他们疲惫而坚实的足迹。那时的铃铛声、吆喝声,想必也曾打破过这山谷的寂静,而今,却都已消散在风里,只余下山无言,水长流。
我站在这暮色里,听着远处传来的、依稀的犬吠,心里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这山,这水,这人,以及那沉在时间河底的历史,它们本就是一体的。我来此一遭,不过是一个偶然的过客,像一阵风,在水面上吹起些许波纹,过后便了无痕迹。而它们,将依旧这般沉默着、流淌着、生活着,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