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半的光景,我离开江西村独自踏上今天这条蜿蜒的山路,把嘉禾乡刚刚醒来的炊烟留在身后。那炊烟是青灰色的,与山间的乳白色雾气纠缠着,分不清哪一缕是人间的温暖,哪一缕是山林的呼吸。
沿着山间小路往西南方向的深山密林处而去,不一会儿牛滚塘便静静地出现在眼前。这名字带着乡野的朴拙,景致却清丽得动人。一汪潭水碧得深沉,仿佛把整个秋天的天空都沉淀在了底处。四周的树木将枝叶探向水面,有的已经染了秋霜,点点金黄、绯红倒映在水中,像是打翻了的颜料盘,被水波轻轻漾开,成了印象派的画作。一只白鹭独立水湄,良久才振翅飞去,翅尖掠过处,圈圈涟漪便悠悠地荡开,把倒影揉碎,又慢慢拼凑起来。
洛洒村的梯田正沐浴在晨光里。稻子黄了,一片连着一片,从山脚层层叠叠地铺展到半山腰。风过时,稻浪翻滚,那沙沙的声响里带着谷物特有的醇香。几个农人弯腰在田埂间,身影在稻浪里时隐时现,像是这大地之上最安详的音符。但此行真正的魂,却在博别寨的古茶园里。
还未走近,便觉着空气变了味道——那是苔藓的湿润、腐叶的醇厚和茶叶清冽的混合气息。待走进茶园,时间仿佛骤然慢了下来。这里的茶树,不是整齐划一的队列,而是恣意生长的生命。它们在这里站立了几百年,树干虬结如龙,披着厚厚的、墨绿色的苔衣。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筛落,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光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像是无数古老的梦境在摇曳。
我抚过一棵老茶的树干,树皮皴裂如老人的手纹。指尖触到的,不只是粗糙的木质,还有岁月的质感——清末的雨露,民国的月光,都沉淀在这皴裂的纹路里了。茶树间,野兰花静静地开着,淡紫的花瓣上还挂着露珠;蕨类植物蜷曲着嫩绿的叶芽,在古茶树的庇荫下安然生长。偶尔有鸟鸣从深处传来,清脆地敲破这片宁静,却让宁静显得更加深邃、更加完整。
穿过茶园,往山谷深处去,未及看见,先听见了轰鸣。那声音初时隐隐约约,越往前走便越真切,像是大地的脉搏,沉稳而有力。空气也变得湿润起来,细密的水汽扑面,凉丝丝的,带着青草和岩石的味道。原来传说中的白糯带瀑布群终于豁然眼前。
那不是一个单一的瀑布,而是一整套水的交响乐。最高处,水流从崖顶奔泻而下,撞在突出的岩石上,炸开成万千水珠,如烟如雾;中段,岩壁将水帘分成数绺,有的如白练垂空,有的如素纱飘摇,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光;最下方,众流归于一潭,碧绿清澈,可见底部的卵石随波微动。水汽氤氲成一道淡淡的虹,时隐时现,仿佛仙境的门帘。
我坐在潭边的巨石上,任凭飞溅的水雾打湿衣衫。那轰鸣声不再仅仅是声音,而成了可感的实体,震荡着胸腔,洗涤着肺腑。闭上眼睛,只觉得这瀑布流淌了千年,也要往心里流去,把尘世的琐碎都冲刷干净。
接下来的行程却很平淡,差不多都是沿着村道前行,不知不觉就到了国庆乡的村口。回首来路,群山寂寂,古茶园隐在暮色里,只有瀑布的轰鸣还在耳边回响。这一日的行走,仿佛不是我在探寻风景,而是风景在我心间栽下了一片永不凋零的茶园,一道永远奔流的瀑布。那些老茶树的身影,那瀑布的水汽,已经成了记忆里最清凉的印记,在往后所有纷扰的日子里,都可以回去栖息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