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风,已褪去了夏日的燥热,添了几分秋水般的澄澈与凉意。下午三点半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南昌城的街巷里,像一块融化了的、温润的琥珀。我在一处不甚起眼的站台换乘了126路公交车,出南昌城,向东北行,心中便存了一份寻幽探秘的念头,车子旧旧的,开起来有些哐当作响,倒像是一位忠实的老仆,载着我,慢悠悠地驶向那段被现代都市节奏暂时遗忘的时光——泥家洲。
车行渐远,城区的喧嚣与玻璃幕墙的反光一同被甩在身后。及至泥家洲,一脚踏上这片土地,时间仿佛骤然放缓了流速。这里没有车马喧阗,只有一条蜿蜒的土路引着你向深处去。路两旁,是些老旧的屋舍,白墙已斑驳成深浅不一的灰,黛瓦间摇曳着枯黄的狗尾草,静默地诉说着风雨的年岁。几株高大的苦楝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簇簇金黄的果子,细小如珠,在澄澈的碧空下闪着光。赣江的支流在这里变得分外温柔,水色是浑浑的黄绿,泊着几条废弃的木船,船身朽了一半,浸在水中,与水草纠缠,自成一幅颓唐而又安宁的画。偶有犬吠自深巷传来,或有老妪坐在门墩上,眯着眼打量我这不速之客,目光里没有惊奇,只有一种见惯云卷云舒的淡然。这泥家洲,是都市扩张中无意遗下的一块璞玉,未加雕琢,却因此保有了最本真的呼吸,一种与土地、与江水紧密相连的,质朴而强健的脉搏。引擎声低沉而固执,载着我,也载着一份寻幽探秘的心,向着城市东北方向的江心洲渚驶去。此行的目的,是用脚步丈量这座城市的多重维度,从被视为“城市绿肺”的原生态江洲,一路走向那凝聚了千年文脉的滕王阁。
要理解泥家洲,便不能不提它与裘家洲、扬子洲的“洲屿关系”。赣江流经南昌段,因泥沙沉积,形成了数个江心洲。若以滕王阁为视角向西望,所见的是著名的“扬子洲”。而在赣江主航道与支流之间,泥家洲与裘家洲更像是相伴而生的“姊妹洲”,它们地理位置紧邻,通常被一并提及,位于南昌市东湖区扬子洲镇以北的赣江之中。据大致测量,泥家洲与裘家洲东西宽约数百米,南北长约一两公里,总面积约在一到两平方公里之间,规模虽不及下游更为人熟知的扬子洲(扬子洲面积更大,长约数公里,宽逾一公里,是南昌市范围内重要的农业与生态区域),但它们更显小巧、幽僻。这三洲,如同散落在赣江这条碧玉带上的几块翡翠,共同构成了南昌城市边缘宝贵的生态屏障和田园秘境。
这与湘江长沙段中的橘子洲、巴溪洲颇有不同。橘子洲声名远播,因其伟人诗篇与大型景观公园的定位,早已成为城市的文化地标与旅游中心,充满了人工雕琢的精致与喧腾的人气。巴溪洲则偏向于野生生态公园,以芦苇荡、意杨林等自然景观为主,更具野趣,但依然是经过规划与管理的公共游憩空间。而泥家洲、裘家洲乃至扬子洲的大部分区域,则更多地保留了原始的生产与生活功能,它们是“活着的”乡村,而非“被展示的”公园。这里没有门票,没有规整的步道与灯饰,有的只是菜地、鱼塘、村落和与之相依为命的村民。这份“土气”与“烟火气”,正是它们最独特、最打动人心的地方。
沿着扬农路,过沙港,便进入了扬子洲镇的范围。此地比泥家洲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意,却依旧不脱那份古朴的底子。镇上的街巷窄而曲折,两旁是些经营了数十年的铺子: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炉火映红了老师傅满是汗珠的脊梁;杂货店的柜台上,还摆着那种用玻璃罐子装着的、五颜六色的糖果。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草木的清气,还有人家炊烟里飘出的饭菜香。我仿佛一脚踏入了二十年前的旧梦,这里的人们,似乎还遵循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老节律,外面的世界如何一日千里,于此地,也不过是江水长流,岁月静好。这份原生态,并非刻意营造的景观,而是生活本身在此地沉淀下的厚重底色,让人心安。
然而,这江洲的旧梦终须醒来。当我沿着北一环、东一环折返,再度融入南昌的主城区时,一股澎湃的、充满科技感的现代气息如潮水般涌来。方才的静谧与缓慢,瞬间被立交桥上川流不息的车河所取代,那些车辆宛如一条条光带,编织着城市的活力与速度。东湖区的青山湖西岸,摩天大楼鳞次栉比,玻璃幕墙将夕阳的金光反射成一片冷峻而辉煌的图景。转入阳明东路、贤士一路,进入西湖区的地界,都市的繁华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大型购物中心、智能写字楼、巨幅电子屏幕……变幻不息的光影与信息流,构成了一个数字化、快节奏的现代都市样本。从泥家洲至此,不过一小时余的行程,却仿佛完成了一次从田园牧歌到未来之城的时空穿越,这强烈的反差,正是南昌作为一座快速发展中的省会城市,其包容性与多元性的极致体现。
在这片现代图景的心脏地带,坐落着庄严肃穆的八一广场。我穿过福建路,步入这开阔的圣地。此时,夕阳正将最后的光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八一南昌起义纪念塔”上,那巨大的塔身与迎风飘扬的八一军旗雕塑,被镀上了一层神圣的金色。我肃立于此,历史的厚重感如暮色般沉沉压上心头。1927年8月1日,那石破天惊的枪声,正是在这片土地上响起。它宣告了中国共产党独立领导革命武装斗争的开始,创建了属于人民的新型军队。这不仅是南昌的荣光,更是今日之中国和中国共产党光辉历程的起点,是人民军队的摇篮。它象征着一种在至暗时刻敢于挺身而出、开天辟地的首创精神和革命勇气。这份精神血脉,至今仍在这座城市、这个国家奔流不息。
每日清晨,这里都会举行庄严的升旗仪式。我虽未亲见当日场景,但可以想见,当日出东方,国旗护卫队迈着铿锵的步伐,在雄壮的国歌声中将五星红旗冉冉升起时,那是一种怎样的震撼。这日复一日的仪式,不仅是对那段峥嵘岁月最直接的缅怀,更是对革命先辈理想信念的接续与传承,提醒着每一个前来瞻仰的人:今日的和平与繁荣,源于何处。
从广场沿着中山路、榕门路向赣江边走去,周遭的现代繁华渐渐沉淀为一种文化的幽静。当那座在无数诗词歌赋中巍然屹立的楼阁——滕王阁,终于出现在视野的尽头时,心中涌起的,是一种近乎朝圣的激动。
登临阁上,极目远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千古绝唱,刹那间从纸上的文字,化为了眼前生动而浩渺的实景。赣江苍茫,舟楫往来,长桥如虹,远山如黛。凭栏怀古,那位才华横溢的少年的身影,仿佛就立于身侧。王勃,这位初唐的天才,以一篇《滕王阁序》照亮了千古,也让这座楼阁成为了中华文化史上一座不朽的丰碑。
然而,天妒英才,王勃年仅二十七岁便溺海而亡,如流星划破夜空,光芒璀璨却转瞬即逝。这不得不引人遐思:倘若他不曾英年早逝,后世又将留下何等惊人的文学瑰宝?《滕王阁序》已展现了他无与伦比的骈文造诣、宏阔的视野与深邃的哲思。以他的天赋与早慧,若能年至不惑、知天命,其笔力必将更加老辣雄浑。他或许会开创出更为成熟的诗歌流派,将六朝的绮丽与盛唐的雄浑完美融合,写出比肩乃至超越李杜的千古诗篇;他或许会在散文、辞赋乃至文学理论上有更体系化的建树,成为影响一代文风的宗师。历史的遗憾正在于其不可假设,但正是这“未完成”的悲剧性,更反衬出他现存作品那惊才绝艳的永恒价值,也让后世无数文人,在滕王阁上,不免发出一声关于命运与才华的悠长叹息。
此番穿行,我从泥家洲、扬子洲的古朴原生态启程,领略了东湖、西湖的现代繁华,瞻仰了八一广场的红色丰碑,最终沉醉于滕王阁的千年文采。这一路,仿佛在短短半日间,翻阅了一部立体的、厚重的南昌城市传记。
最终,我立于滕王阁顶,江风满袖,夜幕已然降临。赣江两岸,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如星河倾泻,与天上繁星交相辉映。回望来路,我彻悟了南昌独一无二的历史地位:
它是一座从古朴江洲田园里生长出来的现代科技都会,是一座用英雄枪声宣告了人民军队诞生的红色英雄之城,更是一座因天才辞章而永远闪耀在中华文明星空的千年文脉之地。
这古今交汇、文武相济的气质——既有“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底蕴,又有“敢为天下先”的胆魄——便是南昌亘古不变的灵魂。它既是坚实的“英雄城”,亦是风雅的“文章府”,在历史的长河中,刻下了自己不可磨灭的、深沉而辉煌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