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在癸卯年冬月十二,正午方过,日头尚暖。我自昆明城西北隅启程,去赴一场与山寺古塔的约会。此行目的地明晰——玉案山、筇竹寺、宝风塔,这三个名字如珠玉串联,在滇中文化脉络中闪烁了千年。
“玉案山”之名,初见便觉风雅。登山途中遇一老翁,他拄竹杖指点:“你看这山势,可像古人读书的几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群山环抱中,主峰果然平缓如桌案,冬日的苍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确如玉色。老翁又说:“古时山里出产白玉,故得此名。”无论形似还是质喻,这名字都恰如其分地概括了山的形神。
过了三碗水湖,石阶在松林间蜿蜒,时见三五成群手持弹弓的人。他们不射鸟雀,只以瓶盖为的,噼啪声在山谷间回响,为幽静山道添了几分人间趣味。行至山腰,忽见一座道观——青云宫,朱门紧闭,匾额上“闭门谢客”四字墨迹犹新。从门缝窥见院内茶花正艳,想来是道长们正在清修,不忍俗尘扰了这份清净。
穿过“玉案晴岚”牌坊,转过两个山坳,筇竹寺便现在眼前。这座始建于唐贞观十二年的古刹,是中原佛教入滇的第一座禅寺。关于寺名由来有多个版本,寺中碑记载:唐代高僧雄辩法师在此结茅修行时,见山中生长着一种节长中实的异竹,状若筇杖,认为是佛地灵苗,故以“筇竹”名寺。我在寺门外墙边和大雄宝殿右侧斋堂果然见到几丛筇竹,竹节疏朗,与常见的丛生竹大异其趣。
寺院依山势而建,层层递进。天王殿、大雄宝殿、华严阁依次坐落在中轴线上,两侧厢房、梵音阁、祖堂等建筑如羽翼展开。最妙的是整个建筑群与山体浑然一体,既有禅宗寺院的严谨规制,又得山林野趣。
殿前的“三木”堪称镇寺之宝:一株八百余年的元柳杉,需三人合抱;一棵传为宋代所植的古梨树,虽已老态龙钟却依然开花结果;更有那株山玉兰,冬末春初开花时香满全院。松鼠在古木间跳跃,丝毫不惧往来香客。一只橘猫慵卧在石阶上,任凭游人抚摸,俨然寺中主人。
筇竹寺在佛教界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那五百尊举世闻名的罗汉塑像。这些完成于清光绪年间的雕塑,出自四川民间艺人黎广修及其弟子之手。
在罗汉堂前,一位值守的居士讲述着黎广修的故事:这位雕塑大师为让罗汉“活”起来,日日流连于昆明街头巷尾。菜市场里观察贩夫走卒的神态,茶馆酒肆揣摩众生百相。他将卖猪肉的壮汉化作降龙罗汉的原型,把街头嬉戏的孩童塑成欢喜罗汉的模样。所以这些罗汉才会如此生动——有的在耳语私语,有的在开怀大笑,甚至还有罗汉在掏耳朵、抠脚丫,全然打破了神佛与人间的界限。
更令人称奇的是,黎广修还将自己的形象塑入其中——那位手持画卷的文雅罗汉,正是他以自身为蓝本的作品。这种将艺术生命融入永恒佛国的做法,何尝不是一种深刻的禅意?
在方丈院外的廊下,我遇到一位在此修行二十余年的老僧。他邀我喝茶时,讲起筇竹寺另一段传奇:“你知道么,上世纪四十年代,本寺曾有位方丈选择还俗,娶了位‘白富美’。”
那位方丈本是佛学造诣精深的高僧,却在中年时遇一留洋归来的富家千金。女子为他的学识气度倾倒,甘愿留在山中学佛。日久生情,方丈最终选择还俗与女子成婚,在当时引起不小轰动。
“后来呢?”我追问。
老僧微笑:“后来他们移居南洋,捐资重修了寺里的藏经阁。你说这是破戒还是续缘?”他指着院中那株山玉兰,“佛门讲机缘,有时看似背离,何尝不是另一种修行。”
出筇竹寺继续上行,林木愈见幽深。穿过一片松林,眼前豁然开朗——宝风塔巍然矗立于主峰之上。这座八角七层密檐式砖塔,始建于元,重修于清,塔名“宝风”,既取“藏风聚气”的风水之意,也因山风过塔时声如天籁。
立于塔下,可见塔身斑驳,砖石间苔痕斑斑。绕塔三匝,见各层佛龛中的石雕多数保存完好。塔基新近加固过,可见文保部门的用心。凭栏远眺,昆明城郭与滇池烟波尽收眼底,确有“一览众山小”的旷达。
下山时我选择途经郊野公园。冬日的公园格外寂静,只有风吹过松林的涛声。在公园最高处,意外遇见驼峰飞行纪念碑——一座形如机翼的白色建筑肃穆高耸。碑文记载着二战时期中美飞行员在此开辟“驼峰航线”的壮举。站在碑前,遥想当年战机穿云破雾,与眼前静谧山景形成时空交错。
回到山脚已是日影西斜。回望玉案山,筇竹寺的钟声隐约可闻,宝风塔的轮廓在夕照中如剪影。那些生动的罗汉、还俗的方丈、闭门的道观、嬉戏的松鼠,还有山道上的弹弓声,共同构成了一幅立体的生活禅卷。原来,佛不在远,就在这日常的烟火气息中;禅不必寻,就在我们路过的每一处风景里。这大约就是昆明人常说的“好在”——玉案之形,筇竹之名,古寺之韵,宝塔之风,连同那些流传久远的故事,一同沉淀于心,化为对春城山水人文的又一份眷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