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州光影：张乐平与他的战时避难所
一、老屋的门槛
门槛的青石被岁月磨出了温润的弧度，我的脚步在它面前犹豫了片刻，才跨入那片被光影分割的世界。时间是2025年12月4日的下午，赣南冬日特有的那种柔和光线，透过天井上方的狭长天空斜斜地切下来，将张乐平故居的堂屋一分为二——一半在光亮中纤毫毕现，一半沉在幽深的历史暗处。空气中有种复合的气味：陈年木料的微酸，旧书籍纸张特有的干涩，以及南方老宅难以避免的、淡淡的潮气。这味道与时光本身一样古老，让人瞬间从现代的喧嚣中剥离出来。
这是赣州市老城区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典型的赣南民居，白墙早已泛黄，木制窗棂上的雕花模糊了轮廓。就在这朴素得近乎寒碜的空间里，中国漫画史上最令人心碎又最令人振奋的形象之一——“三毛”，完成了它决定性的蜕变。我凝视着展厅里复原的那张旧书桌，想象着七十多年前，一个戴着圆框眼镜、面容清癯的漫画家，如何在油灯的摇曳光影下，一笔一划地勾勒出那个只有三根头发、大脑袋细脖子的孩子的命运。

二、战火中的栖居
1939年，抗日战争的烽火烧遍了大半个中国。28岁的张乐平随着抗日漫画宣传队一路颠沛流离，从上海到武汉，再到长沙、桂林，最后来到了相对偏安的赣州。这座位于江西南部的古城，当时成为了东南抗战的重要文化据点之一。
赣州以它特有的包容收留了这个漂泊的艺术家。张乐平最初住在城东的蕻菜塘，后来搬到了这处更为僻静的居所。时局的艰难是超乎想象的，日军的轰炸机时常掠过赣州上空，城内物资匮乏，货币贬值，生活清苦异常。然而，正是在这种朝不保夕的环境中，张乐平的创作反而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境界。

他常常背着画夹行走在赣州的街巷之间。浮桥码头上等待搬运工作的苦力，街头巷尾叫卖的小贩，防空洞口惊魂未定的妇孺，还有那些在战争阴影下失去了家园、在街头流浪的儿童——这一切都成为他素描本上的速写素材。赣州的老城墙、章贡两江汇流的码头、古老的灶儿巷、董府巷的青石板路，都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他的艺术视野，成为三毛流浪故事中若隐若现的背景。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正是在赣州期间，张乐平开始系统性地创作《三毛流浪记》。早期的三毛形象更多是滑稽可爱的，带有漫画常见的夸张与幽默。但在赣州，随着张乐平对战时底层民众生活的深入观察，三毛的形象逐渐沉重起来。那个瘦小、孤独却又坚韧不屈的孩子，成为了战争年代中国普通民众尤其是儿童命运的缩影。张乐平后来回忆说：“在赣州，我看到了太多真实的苦难，也看到了苦难中不灭的人性光辉。三毛不再只是一个漫画人物，他成为了我的良心。”

三、创作的三重境界
在旧居的展室里，陈列着《三毛流浪记》不同时期的复制稿。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赣州时期的作品有一种特殊的质感——线条更加肯定，构图更加严谨，尤其是对人物眼神的刻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三毛那双时而茫然、时而机警、时而充满渴望的大眼睛，几乎能穿透纸张，直视观者的灵魂。
张乐平在赣州的创作过程，据同时代人的回忆，常常是一种“苦行僧”式的工作状态。白天外出观察写生，晚上则在昏黄的灯光下整理素材、构思情节。由于战时纸张紧缺，他往往在纸的正反两面都作画，每一寸空间都得到充分利用。有时候，一个场景要反复修改多次，直到满意为止。他对细节的苛求达到了惊人的程度——三毛破衣服上的补丁应该是什么形状，流浪时捡到的食物应该如何表现，街景中的招牌应该写什么字，都要经过仔细推敲。
更值得注意的是，张乐平在赣州期间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现实主义漫画风格。他摒弃了当时漫画界常见的简单讽刺或纯粹幽默，开创了一种将深刻社会观察、人道主义关怀与艺术表现力完美结合的新路径。《三毛从军记》系列中的许多经典画面，都是在赣州这间简陋的屋子里诞生的。这些作品不仅记录了一个孩子的流浪，更记录了一个民族的苦难与坚韧。

四、旧居夜话：张乐平与黄永玉的传说
在赣州的民间文化记忆里，最富传奇色彩的莫过于张乐平与黄永玉那段被传颂了数十年的“旧居夜话”。尽管这段往事在正史中着墨不多，细节也多不可考，但在当地文化人的口耳相传中，它已经成为了战时文化人相濡以沫的经典象征。
故事发生在1942年左右。当时，比张乐平小六岁的黄永玉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年轻艺术爱好者，从福建流亡至赣州，身无分文，前途茫茫。他久闻张乐平大名，便鼓起勇气，按照别人提供的地址，找到了这处僻静的居所。
民间版本的说法极为生动：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傍晚，黄永玉浑身湿透地敲响了张乐平的木门。开门后，他看到的是一个同样清瘦、戴着眼镜、略显疲惫但眼神温和的中年人。当黄永玉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后，张乐平没有多问，只是简单地说：“进来吧，先把湿衣服换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张乐平不仅收留了这位素昧平生的年轻人，还与他分享有限的食物和笔墨。最经典的情节是：由于只有一张床，两人便抵足而眠。漫长的夜晚，他们在昏黄的油灯下谈艺术、谈人生、谈战时见闻。据说黄永玉带来的速写本让张乐平眼前一亮，两人对艺术的理解有不少相通之处。也有更诙谐的说法称，两个都不太讲究生活细节的艺术家同住一室，常常是画稿、烟蒂、空酒瓶满地，屋内“如同刚被轰炸过”，但创作的热情却在这片狼藉中蓬勃生长。
这段传说的真实性已难以确证，但它在赣州文化界的生命力，恰恰说明了人们对那个特殊年代里艺术家人格与友情的想象与向往。无论是真实历史还是美好传说，它都为这栋老屋增添了一层温暖的底色。

五、另一段传奇：黄永玉与张梅溪的爱情序曲
有趣的是，在黄永玉的人生传奇中，赣州不仅连接了他与张乐平的友谊，更成为了他一生爱情的起点——他与张梅溪那富有传奇色彩的恋情，正是在赣州萌芽的。
张梅溪出身将军家庭，当时是赣州文艺圈中备受瞩目的名媛，美丽、开朗且富有才华。而黄永玉只是个穷困潦倒的流浪艺术家，两人身份悬殊。故事有许多浪漫的版本：有人说黄永玉为了吸引张梅溪的注意，每天清晨在她必经的路上吹小号；有人说他用自己的全部积蓄买了一把法国小号，只为能为她演奏；还有人说，张梅溪不顾家庭反对，卖掉自己的首饰资助黄永玉，最终两人私奔。

在这些传说中，有一个细节与张乐平故居隐约相关——据说张乐平曾是这个年轻恋人的见证者与支持者之一。在黄永玉最困顿、恋情最不被看好的时候，张乐平不仅提供了物质上的帮助，更给予了精神上的鼓励。这种前辈对后辈的关怀，与他对三毛笔下那些弱小者的同情如出一辙，都是基于一种深刻的人道主义情怀。
黄永玉后来在回忆录中确实提到了赣州岁月，也提到了张梅溪，虽然细节与民间传说有所出入，但那段感情的真挚与炽热是毋庸置疑的。而这段战火中的爱情，与张乐平在赣州的创作、与三毛的流浪故事，共同构成了那个特殊年代里关于艺术、爱情与希望的多声部交响。

六、三根头发的永恒
我在故居里缓慢地走着，从堂屋到厢房，从天井到后院。每一处空间都似乎还回荡着历史的余音。展厅的尽头，是张乐平晚年的大幅照片，温厚的笑容中透着岁月沉淀的智慧。旁边展示着他的一段话：“我画三毛，不是要让人哭，而是要让人思考，思考之后有行动。”
这也许就是赣州岁月给予张乐平最重要的馈赠：在民族最危难的时刻，在一个相对宁静的避难所里，他将个人的艺术追求与时代的宏大命题紧密结合，创造出了一个超越时代的艺术形象。三毛的三根头发，从此成为中国漫画史上最简练也最丰富的符号——它代表着苦难，也代表着坚韧；它象征着失去，也象征着永不放弃的寻找。

夕阳西下，参观时间结束了。我走出那扇老旧的木门，重新回到2025年冬日的赣州街头。现代都市的车流与人声瞬间将我包围，但我的心中依然停留在那片天井投下的光影里。
张乐平的赣州旧居不仅仅是一处历史建筑，它更像是一个时间的容器，保存着战争年代的记忆、艺术家的良知、友情的温暖和爱情的勇气。而所有这些，最终都凝聚在了那个只有三根头发、永远睁大着好奇与不屈的眼睛的孩子身上。三毛从赣州出发，走向了全中国，走向了未来，也走向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