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吉祥   

  • 菜菜鸟 2015年5月31日

       每次网购,如果是找的新卖家,把邮寄地址发过去的时候,我无一例外会收获对方的好奇甚至惊奇——“一路吉祥?多了‘一路’俩字吧?是吉祥路还是吉祥街呢?”

     

    没,我真没写错。

     

    就是“一路吉祥”。

     

    我是长沙土著,但并非一路吉祥的原住民“地头蛇”。

     

    我生在清水塘瓦屋街,那也是母亲、外公以及母亲的几个弟妹老宅所在地。母亲是中药行业的“老人”,北正街的北协盛、中山路的湖南商药局都留下了她的足迹,而在她调到中药一厂(公私合营前,它叫九芝堂)后,我们全家就成了砂子塘的居民,从此我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年,直到2002年,我买了自己的房子,就在一路吉祥。

     

    其实我对一路吉祥一直都不陌生。1980年刚进一中时,我算是个安静的孩子,但几乎每天放学回到砂子塘的家中时,天已是黑了许久,饭菜皆冷,母亲总是一边用扫帚条劈头盖脸一顿抽打,一边勒令我交代放学后、回家前的行踪。

     

    我当然实话实说:妈妈,我又穿巷子克哒!

     

    我所说的“穿巷子”,就是背着我的军绿书包,从清水塘的一中初中部校区(也就是现在位于清水塘路东侧的一中教工宿舍区)放学出来后,斜过马路,向西穿过自家炮队坪老宅与清水塘小学之间的石板路,左拐向南穿过平房商铺林立的瓦屋前街,再右拐向西到铁路边,穿过去,爬个陡坡上到小吴门,沿着中山路西行,或向右切入局关祠、戥子桥,或向左进宝南街,或者继续西行,过新华电影院(民国时叫“银宫”,90年代又改回旧名,但后来逐渐破落凋敝)、三角花园、红色剧院、青少年宫,横穿黄兴中路直到先锋厅,或右切入北正街、三贵街,或左拐进接贵街、茶馆巷,若进接贵街(民国时轰动全国的长沙人力车夫大罢工就始发于这条如今已成为菜市场的老街,当时我父亲正从此街经过,目击了现场),前行百米,到得十字路口,继续前行是藩城堤,右拐是如意街与盐道坪,左行是吉祥巷,沿吉祥巷走过去,过同仁里巷口,到丁字路口,再转右,就是一路吉祥。

     

    所以,一路吉祥,就是长沙一条老街,或者,确切地说,是深藏古城市井的一条老巷。

     

    北迄吉祥巷、南止于紫荆街的一路吉祥,长不过八十米,其实原本不叫这名字,而叫大四方塘,在清光绪《善化县志》城图上还找得到这个街名,因通吉祥巷而在民国初年改为现名。我现在的家,西面正临一路吉祥,且正朝着巷对面一栋三层老楼——那,就是长沙基督教青年会的原址故地。青年会于1910年创建后先在浏正街后到西牌楼,1926年秋才迁到大四方塘,也就是现在的一路吉祥,建起了新楼。据说当时的青年会新址院落宽绰,甚至有树木繁茂的花园和露天电影院(兼作篮球场和网球场),自然还有这坐北朝南的三层楼,楼内有谭延闿书写的青年会金字招牌、孙中山书写的“博爱”及“礼记大同篇”、梁启超书写的“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和齐白石的葫芦瓜图等,礼堂讲台两侧还有熊希龄书写的对联——“人无论东西,但博爱大同,都是皇穹赤子;学岂分新旧,愿乐群敬业,勿愧模范青年”。建国以后,青年会的活动自然难以为继,1958年即告结束,原址一部分成为“西区人民政府”驻地,而另一部分,则成为了“老长沙”无人不知的燎原电影院。

     

    当时的长沙人若喜欢看电影,多半对燎原电影院颇有偏爱,很大原因是那里比宝南街的建筑工人文化宫要方便,又比五一广场西南角的湖南剧院更平民,票价廉宜百无禁忌。不过其时念初一的我还是个“小屁股”,当然不会进去看电影:一是没什么零花钱买票,二是虽然有胆子在放学后“穿巷子”直到天黑了才坐公交车到家,但实在没胆子再看两个小时电影···

     

    现在回想起来,“小屁股”时代我之所以对“穿巷子”情有独钟,或许还是因为正处老城闹市的中山路与当时还属于“郊区”的砂子塘之间巨大的气氛反差:中山路两厢人声鼎沸商肆密布,随便穿进一条小巷都不会冷清,多的是引车卖浆、冷作加工、吹拉弹唱、鸡零狗碎之流,只要你愿意,穿行个半天都不会枯燥,而砂子塘,1984年以前,天哪,我家宿舍楼前,长沙市蓄电池厂外紧贴韶山路的那个大地块,还是一大片菜地,广达近百亩,每年开春遍地油菜花,无数蜜蜂野蜂可着劲儿飞舞,田埂旁的水沟里还常有硕大的草鱼游弋!

     

    我得承认:我一直爱热闹。

     

    90年代初,我在五一广场东北角一家商场工作,往往中午下班时间还未到,就和玩得好的一对同龄朋友一起溜出店门,穿过黄兴中路,进一路吉祥,到燎原电影院看电影,甚至往往还跑到湖南剧院看。“燎原”比“湖南”近,票价往往也便宜5分到1毛,所以当然是我们的首选。说是“一对朋友”,当然因为他们是男女朋友,我跟他们小两口都“熟透”了,进得电影院,男孩先入座,我肯定紧跟其后再一屁股坐下,女孩自然就只能坐在我旁边——哈哈,不甘做电灯泡的我才不管男孩瞪眼女无奈呢,要的就是恶作剧!

     

    后来,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热衷于夜生活。

     

    我说的夜生活,当然不在解放西路或者化龙池。那个时候,黄兴南路还是黄兴南路而不是步行街,道路坑洼却车水马龙,林荫蔽日而全线喧嚣,一旁的化龙池只是个僻静的小巷,而解放路向西到司门口就戛然而止于长沙市公安局北侧的小巷口——终点就在那里。

     

    我只是个颇有些拘谨的夜生活参与者,不擅酒,不猎色,不惹事。我会去黄兴南路靠近南门口的“宾佳乐”卡拉OK,或者黄兴南路中段苏家巷口的“野马”卡拉OK,一个人去的话就在午夜归巢,与朋友同乐的话则往往在唱累了之后去坡子街“国宝”卤味店吃个“四合一”就着啤酒消夜,完了再回卡拉OK包间里呼呼睡去,次日一清早醒来,再云里雾里地走去附近道门口的“德园”坐坐,三个包子一杯茶,吃饱喝足的同时,醒醒磕睡。

     

    那个时候,消夜的主食中还没有口味虾,唆螺是第一选择。唆螺,这种以池塘野生螺狮带壳下锅与大片生姜、整只干红椒以及八角茴、桂皮、大蒜籽、紫苏当然还有植物油、盐、鸡精等一起熬煮良久才得的口味小吃,其时刚开始在长沙风行,一入夜,满城街头巷口,夜宵摊如火如荼,就是唆螺唱主角,满满一大“楼锅”(长沙话里指铝制平底饭锅)或者大铁锅的唆螺总是被摊主摆在街边最打眼的位置,热气腾腾油香扑鼻,隔上百米就能勾来食客们的馋虫,让人口水直流。

     

    而从一路吉祥南口向东拐十五米,南切进仓后街,再左拐,那条窄窄的小巷,宽不过一米七,靠边摆上小方桌后就会“为难”骑单车者的所在,就是当时最有名的“唆螺一条巷”了。

     

    我无辣不欢,所以往往辣得人直抽凉气甚至手臂上火辣辣发烧的唆螺很对我脾胃,所以“唆螺一条巷”也就成为了我的据点。

     

    在一路吉祥这地方消夜,一个人显然很无趣,少不了要吆朋喝友。有时候,晚上7点半,我会从砂子塘出发,乘7路公共汽车到东塘,转6路到赤岗冲下,走一百来米到红花坡路口,再往里走两百米,到得长沙阀门厂宿舍区,在最外头一栋破烂四层红砖房的楼下喊一声,有个事先已约好的女孩会下来。她胖胖的,但不碍眼,个子中等,比较爱笑,眼睛近视但透着聪明,说话声音很特别,颇有些沙哑和气弱,但清晰而稳重。她是山西临汾人,来长沙铁道学院读财会大专班时到电台兼职,毕业后则做了专职主持人。其实我从来就没听过她做的那个午夜谈心节目,但这丝毫不妨碍我们相谈甚欢,成为朋友。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租住在红花坡那个国营老厂宿舍,离七里庙的湖南电台不算近,搭公车的话还得转两趟,何苦呢?不过这不是问题。她跟我走出宿舍区,到赤岗冲,搭上6路车,大约半小时后就可到五一西路那站下,再北行一百来米,就到了“唆螺一条巷”。

     

    她在长沙生活已有数年,一般的辣食已能适应,只是对唆螺还有些敬而远之。我当然循循善诱了,从一只两只到十只二十只,从用筷子夹到她碗里到用勺子舀,慢慢让她不再辣得咋舌喘气。她来自醋都酒乡,酒量应该比我这一瓶啤酒都喝不完的可怜水准强多了,但我们也就是合作喝完一瓶冰镇啤酒而已。一边用牙签挑着唆螺吃,一边呡着小口啤酒,随意谈天说地,聊聊圈中人事,时间过得很快。她应该读过不少书,谈吐中有书卷气,也有发自内心的大白话,很聪明而敏感,但并不显得矫情,如果我是她的电台听众,应该能听得下去。   

     

    夤夜,窄巷,人稠,明月星辉,从顶上的窄长空间洒下来,把她圆乎乎有点泛红的脸蛋染得发白,其实很耐看。

     

    约摸到10点,她看看表,说:不早了,我们走吧。

     

    于是,我又搭公车加步行,沿原路披星戴月送她回家。

     

    后来,她去了湖南卫视,再后来,去了CCTV,再看见她,就只是偶尔在电视屏幕上了。她显然瘦了很多,眼镜也由有形变成了隐形,只是眼中透着的聪明光芒,似乎还一般无二。

     

    而我呢,在2002年以前,怎么都不会预料到自己会在如此熟悉的一路吉祥买套房子,如此自得其便,可以继续自己“小屁股”时代的“穿巷子”乐趣,只是燎原电影院已经不是电影院,而成了诸业混杂的出租楼。

     

    2013年4月,她回长沙来签售一本叫《看见》的新书,我知道,但并未关注。那天骑山地车回一路吉祥,忽然心血来潮把耳塞插进手机听广播,用耳塞线上的线控按钮搜台,没注意是哪个台,听到一个沙哑得很是奇怪的女声在说话,念听众的微信,每句话到话尾时都虚弱得细不可闻,心说这谁啊?很累很乏吗?说话怎么这个味?这音色好像很熟悉?

     

    大约过了三十秒,我想起来了——是她。

     

    前些日子,很是意外地在《穹顶之下》中见到了她——瘦削而倔强,恬静而从容,那眼中流露的光芒,直如穹顶之上的璀璨星空。

     

     

     

     配图说明:

     

     这是与一路吉祥巷南北平行的藩城堤,传统冷作加工一条街,街上方的电缆上晾满了沿街居民家的床单。途中远处的两个背影,是我亲爱的父母。当时送父母去中山西路的先锋厅公交车站,我有意落后十来米,拍下了这张照片。它值得我珍藏一辈子。

     

     

     

     这是《潇湘晨报》“湖湘地理”板块刊发本文时美编绘制的一路吉祥地理图。

     

     

  • 流苏
    老长沙对我象迷一样的存在。让我想起了何顿的小说。
    2015年6月02日
  • 看景
    我怎么觉得一股淡淡的民国气息,清晰而有点距离。
    湖南才子的感觉都不受时代的冲刷?
    2015年6月02日
  • 菜菜鸟
    @老四 我带上你,你带上钱,老雷家走起!
    2015年6月01日
  • 老四
    看吧,打小就一小太保的范。戥子桥的黄花鱼好久没去吃了
    2015年6月01日
  • bowujie
    @菜菜鸟 ,好文,喜欢这种静静回味的感觉。
    2015年6月01日
  • 小撮
    哇,菜鸟跟柴老师居然是老相识,我看到山西临汾时就明白了。
    2015年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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