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的旧贴,也是本人最用心的一次出游记录)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从我参加工作起,苏轼的这首《定风波》就一直压在我的玻璃板下。那是一幅小楷书法作品,是我刚参加工作时,特意请一位书法写得好的同事给我写的。十多年来,无论换过多少工作岗位,也无论搬迁多少次办公室,那张已经有点破损的纸笺却从来不曾扔掉。
诗爱李白,词爱苏轼。然李白仙风道气难追,而苏轼的逸兴与放达却只需一颗平常心即可。不信,请看这个“夜饮东坡醒复醉”的居士的另一首《定风波》吧:“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再想想同是谪贬岭南的唐代宰相李德裕吧,进入潮州,即悲叹“风雨瘴昏蛮海日,烟波魂断恶溪时。岭头无限相思泪,泣向寒梅近北枝。” 在这样凄惨的心境下,抵达海南不到一年的李德裕就忧郁而死。“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回看望崖州!”海口五公祠内供奉着的这位牛李党争的重要人物之一,曾让多少人唏嘘不已?
而苏东坡却在一贬再贬万里投荒之后,还直呼“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即使60多岁流放海南之际,他还将寓所命名为载酒堂,在这里凿井酿酒、开馆讲学,传播中原文化,培养出一批汉黎学子。所以后人评论苏东坡的这一段经历,发出了“东坡不幸海南幸”的感慨。
因为对于苏轼的热爱,2000年,当我独步天涯路时,远在儋州的东坡书院,便成了我必去的地方。
“我来踏遍珠崖路,要览东坡载酒堂。”
在海口长途汽车西站乘豪华大巴舒舒服服到那大,窗外的风光很是宜人,只是高速公路两旁几乎每一座山山岭岭都被挖了几榔头,很是不解地问邻座,才知道那就是著名的洋浦开发区,挖的那几榔头便是开发商圈地的标志。在那大乘中巴摇摇晃晃到中和镇,在中和镇坐三轮车,一路颠颠簸簸中,但见斑斑驳驳的屋宇下,或挂着镜子,或点着香炉,或画着形形色色的的神秘图符,让人不由心生敬畏。于是就敬畏地收回目光。直到三轮车停下,再抬头,眼前是一片开阔之地,一座与周边的环境不怎么和谐的瓦屋朴拙的大院落。师傅告诉我:东坡书院到了。
那么这座古木掩映、书香扑面的院落就是东坡曾谪居经年的地方了;这就是曾将自然界的瘴疠和人类的蛮荒驱逐得很远很远的载酒亭了;这就是东坡为酿酒而凿的井了;——而这位戴笠踏屐、步履从容的老人,就是东坡先生了!
当我的目光越过这尊雕像,才知道走在那条风雨泥泞的小道上的苏东坡要寻找的居所,已不是载酒堂,而是远在“牛栏西复西”的桄榔庵了:“半醉半醒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据说是某位提举大人派遣使者渡海抵儋,将东坡逐出了载酒堂。无奈之中,他只得在城南一个污水池旁结庐而居。虽是一座草堂,却总算让“居无室”的东坡有了个安身之地,为此,他甚至还写了诗来为自己庆贺:“漂泊四十年,今乃言卜居。且喜天壤间,一席亦吾庐!”并称“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据说安顿下来的东坡在这座小茅庐中读诗论文,交友授徒之余,还曾在屋旁空地里栽上菊花,在屋后污水池里种上莲花。我不知道,亭亭净植于那一池污水中的白莲和灿烂盛开于那满地牛矢上的菊花,是否可看做东坡先生之于艰难时世中的某种隐喻呢?
有人说苏东坡其实是颇多牢骚的,譬如他曾抱怨“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暖炭,夏无寒泉”;也有人说他的放达也只是一种表象,实则内心深处忧惧弥漫。譬如他在寄王敏仲书中云:“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于海外。”而当我在900多年后,经过如许周折与奔波,在儋州中和这个偏僻小镇上转悠,目睹这里的贫寒荒瘠,以及那些令人敬畏的神龛图符,我就想,即算时光无法回溯,但这样的评论家也许应该先在这里生活三年五载后,才有资格来和东坡先生的灵魂对话。
东坡不是圣人,作为一位才情横溢的文人,一位“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林语堂语),一位政治上的失意者,他怎么会感受不到自己的痛苦,又怎么会对于自己所遭受的一切磨难无动于衷呢?放达不是基于感觉的迟钝,也不是对于自身痛苦的麻木不仁,麻木不过消极的逃避而已。东坡的放达就在于他在如此真切地感受着自身痛苦与磨难的同时,努力超越于这种痛苦与磨难之上。在后半生流离辗转的谪居生涯里,他真正做到了“安贫乐道”。看,他一边感叹“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常作东南别”,一边也在安慰兄弟说:“吾兄弟老矣,当以时自娱。世事万端,皆不足介意。所谓自娱乐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品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与子明兄书》)
正因为胸有这些“非世俗之乐”,被贬黄州的苏轼,“与田父野老相从溪山间,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因而,沦落于“空疱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困境生活之中,他亦可于月夜悠然“倚杖听江声”,并朗声吟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而站在乱石穿空的江边,他更是满怀激情地唱出“大江东去”的豪放歌声。
再贬惠州,已是畏途。但在无数迁客悲愤的泪水和绝望的哀叹声中,我们却听到了东坡“长做岭南人”的欢呼声。“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是东坡晚年回首自己的一生写下的诗句。惠州我没有去过,但清代惠州才子江逢辰曾自豪地说:“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苏轼对于惠州文化的影响于此可见矣。
即使以年迈之躯发配到了“人不堪其忧”的儋州,苏东坡依然“食芋饮水著书为乐,时从其父老游”,并将关注的目光投向身边的黎族百姓,致力于改变当地陋习、改善黎汉关系、培养黎汉学子等,在这片蛮荒之地竭其所能慢慢播种一些文明的火种。《琼台纪事录》载:“宋苏文忠公之谪儋耳,讲学明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
在东坡书院,我曾与一位院内园丁闲谈良久,他给我讲了当地流传的许多与东坡有关的故事,包括狗仔花的由来和东坡井的传说等。时至今日,他说的那些故事我已记不真切,唯有他站在东坡井前说的那句话,却一直在我的耳边萦绕。
受到保护的东坡井口被铁丝盖网住。我问他:“井里还有水吗?”他说:“还有啊,井水从没有枯过哩。”我又问:“那井水还能喝吗?”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默默地看着那口井,良久,抬起头,对着我喟叹一声:“几百年了啊!”
六年多来,每当我回想起东坡和东坡书院,耳边就会立马回响那一声喟叹。我甚至疑心,那位看似没有读过多少书的普通园丁,或许,就是东坡先生的某位隔世弟子。
其实也不用奇怪。如今,在这座偏僻的小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百姓,也许不知道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名字,但连蒙学小子都有可能知道苏东坡的名字,并以他与这里的关联、给这里留下的人文财富和对于子孙后代的影响而感到骄傲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