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史上的传奇人物,秋瑾是其中少见的几位女性之一。她慷慨赴死的那天,据说观者如堵,人们好奇的是,被朝廷处决的这个女人并非因为不贞不孝,而是因为她背负的罪名之沉重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力,当然他们也无法想象出身于官宦之家的女子,为何能犯下这等大事;更不会明白她最后留下那句“秋风秋雨愁煞人”到底有何深意。他们只知道,一个美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像爷们一样,以“匪”的名义被枭首示众,这本身已经足够赢得尊敬,不可在俗序中评价了。
2013年春天,我第一次去绍兴,惊讶地看到,当年秋瑾就义之处的“轩亭口”仍在,一侧牌楼正对着车水马龙的解放北路,而在马路正中央,矗立着她的纪念碑,车辆行人纷纷绕碑而行。这种规划设计,全然不合现代城市的交通理念——出租车司机苦笑着对我说:“每年啊,这里都有好几起撞车事故,喏,都撞在碑的护栏上……”然而当地政府似乎并没有一点迁移之心——仿佛坚信只有这里,才是最好的敬仰与凭吊之地。
我又想起曾经和一位古建筑研究学者的对话,他固执地认为,所有的建筑文物必须保留在原地,哪怕原封不动地挪到别处好生保护也不行,我问为什么,他没有用学术语言来解释,沉吟片刻后,说了一句充满玄学意味的话:“……因为,离开了那个原生环境,本该属于它的气息也就消失了……”
在绍兴逗留了许多时日。某天深夜结束了一个酒局,回酒店的途中突发奇想,让司机直接去了解放北路。绍兴不像长沙那么爱热闹,午夜街头空空荡荡,只有零星车辆眼前飞驰而过,风过处,晚春樱花余瓣细细飘落,昏黄路灯光里回旋不止。
1930年的秋瑾纪念碑
我在便利店买了一罐啤酒,坐在“古轩亭口”前慢慢啜饮,夜色中,那座1930年修建的纪念碑,似乎没有白天滚滚车流中显得那般倔强孤傲了。孙文手书“巾帼英雄”四个字,凝视良久,最终与她的容颜叠印一起。那是一张古典美人的脸庞,素净,清丽,眉间严肃,宜为族中治家有方的大女主。大约还在很年轻的时候,她读书,习武,开始如同父辈般深思熟虑身前生后名,一心想着流芳青史。这仅是她的孤独理想,完全超越了性别、身份以及时代。此后的结局可以说是求仁得仁,明知好友徐锡麟事变失败,不躲亦不逃,静待成仁一刻。她以豪侠的标准约束自己,最终成了一位豪侠。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想起儿时背过的她的诗,很长时间以为作者是个男儿。而此时,夜气中却渐渐弥散出丝缕的女性气息,既有别于沈园唐婉的哀怨,更不同于朱安的隐忍,是属于这有骨的江南的独一份,自然也是属于她的独一份。
十年踪迹十年心。从1896年步入婚姻,到1907年就义,一个写闺怨诗的才女,蜕变成了一个革命者,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女性。如果不将她的婚姻连缀起来,那也无法构成秋瑾立体而丰富的一生。
2021年10月7日,我第一次参加长沙出走社的徒步活动,第一次来到了九郎山下秋瑾嫁入湘潭王家的故宅。
秋瑾的父亲秋寿南从台湾任上调回后,本应擢升正五品直隶州知州,“因家道中落,无钱厚贿吏部”,改签湘潭厘金局,相当于税务局局长,是个肥差。富甲一方的商人王黼臣家正处在秋寿南管界中。从世俗的角度来看,两家联姻意味着权力与财富的结合。王家的小儿子王廷钧“美丰姿,状貌如妇人女子”,只是才学平平,不及秋瑾。而秋家的女儿却是才貌双全,这大约也是王家极为中意的一点,给秋家的聘仪是一座钱庄。
九郎山下的这座“大冲别墅”是王家专门为秋瑾夫妇置办的婚房,据说耗时三年而成,是秋瑾与其丈夫王廷钧唯一拥有产权的住所,秋瑾亲自将此大宅命名为“槐庭”。 当地人称此大宅为“王家大屋”。 庄园前原有一个人工整砌的大水塘,后仅留一码头残迹。水塘边原有一木构门楼,庄园背靠双峰寺山,占地面积20多亩。此地看似偏僻,但位于长株潭、湘粤、湘黔的枢纽处,再加上官宦、富商家族的天然便利,秋瑾婚后的七年间似乎并没有太多束缚,相反,她可以自由走动,结识了当地不少志趣相合的友人。心灵共鸣所带来的热望远远超越了她的沉闷婚姻。其实,王廷钧虽是平庸之辈,却““温文善良,对秋瑾的意志和行动一点也不加约束,秋瑾自由得很”(服部繁子语),甚至秋瑾去日本,也是他去求服部繁子帮忙才得以成行,他说:““如果夫人不答应带她去日本,她不知如何苦我呢。”秋瑾死后两年,他也郁郁而终。这是一个旧式男人宽厚而无力的爱情,我以为,和秋瑾的豪情一样,亦属难得。
王家大屋原本只剩下一堵六七米高的残墙,后经重修,才有如此规模。不过,和我所见过的大部分翻新的清末宅院一样,屋内陈设没有一丝生活气息,无法令人想象主人每日洒扫庭除、读书会客的情景。日常里的细节早就被时光扫荡一空,令后来人找不到任何附着其上的痕迹。我在大门外坐了片刻,想起多年前去过的一处保存尚好的某江南地主宅院,其子卧室在二层楼,无楼梯,只在地板上挖一大洞,置吊篮一只,每日用此篮送饭和运出垃圾,其用意是让儿子静心读书赴考。那个地板上的大洞,不知怎地,让我记到现在,那年轻人在楼上守着这个洞,度过了多少焦躁孤寂的时日呢。我想,如果是重修的话,估计应该不会留着它吧,毕竟,搁现在,谁会在意一个老地主的苦心呢。
九郎山难度不大。我们一行四人(五哥、梁生、柳暗花明)不消多时就爬上了山脊,只是越往上,茅草灌木奇多,碎石遍布,荆棘丛生,一不小心,手上腿上就划拉出一道道血口,算是此行留念。秋风渐起,落叶满空山,而空山秋意浅淡,只在上山前偶遇一株挂满果实的小柿子树。登上高处俯瞰平地,山风过耳,视野蓦地开阔,远处高楼、厂房、铁路、河流历历在目,俨然一幅后工业时代图景。一时感慨,不知秋瑾居于此地,登临此山,所睹又是何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