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上的较量(上)
文/施雄
每个人都会遭遇不合理的事情，当大多数人选择接受时，我们该怎么办？
──题记
“大年三十回家真是个绝妙的主意”，我坐在车上暗自得意。
再过几分钟就发车了，大巴上的乘客寥寥无几。此前几天，这样的长途汽车人满为患，极难买到票，而现在车上却显得空荡荡的。
乘客中年轻人有三四个，看起来有点儿活力。同是围场人，都在北京混，又都还年轻，凭这几点就能感觉到彼此将会多么投缘。天气晴朗，微风轻拂，在未来几个小时里，年轻的朋友们将一边欣赏高速公路两旁的舒心景色，一边轻松随意的交流，共同在这个最重要的节日里分享快乐。没准相互之间还能发生些有意思的故事，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各种遐想：有愉快的，有美妙的，当然，还有浪漫的，不过却没有想到过会有精彩刺激的。
下午就能到家，一点儿也不耽误年夜饭。在恐怖的春运时期，居然能享受到如此美妙的旅行，这让人感觉像是中了彩票。乘客们似乎很惬意，谁都不知道一件令人匪夷所思而且极为不爽的事情将会发生。
司机有点儿瘦，第二司机有点儿胖，就叫他们瘦子和胖子吧。
“师傅，这车是八点发车吧？”坐在我前排的中年妇女随便问了一句，她穿着打扮很像秋菊。
“啥时候发车！？今儿这日子能把你送回家就不错了，嗷！”胖子回答的语气好像很不爽似的，“昨天回去的车都是卖200块钱的票，就那样人还抢着上呢！”听了这话，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 “呆会儿出站后每人再交50块钱的行包费！”胖子忿忿不平地说。
乘客们静了一小会儿，然后又有人说起话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完了”，我心说，看这架势这个老流氓怕是要得逞。这种无理要求在大部分读者看来显然是不可理喻，根本不可能接受，可我太了解我的老乡们了，这种要求让他们接受绝对不难。列位看官不必太过惊讶于这种事的真实性，只需想想当我们对朝鲜的很多事情感觉荒谬至极时，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也同样非常怜悯我们就不难理解了。
* * *
我已经很久没坐汽车回家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已经好几年没在春运期间坐北京直达围场的长途客车了。原因就在于这趟车太黑，刚来401参加工作那年我就坐汽车回家。我在站内买到70多块钱的卧铺票时还很高兴，可是一路上不断有人上来，仿佛这些人觉得那些一看就非善类的司机卖给他们150的票价很便宜似的。结果车后边那个本来也就躺4个人的大通铺上塞了将近20人，车开起来的时候忽忽悠悠，让我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其实坐车的乘客也都不是省油灯，营运淡季的时候，这些人会狠狠砍价。据说从围场到北京的票能被高手砍到50以下。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没有人在春运期间对高价票说不。
去年春节我打道承德回家时，碰巧看到路上一辆开往围场的车，发现那车上不再有卧铺，人也不多，刚好坐满。回家后打听了一下，得知由于严打，没人敢再超载。于是今年决定再坐一回，还特意选了2月17号这个日子，满以为今天这94块钱的票该物有所值了，孰料才得意了几分钟，就遇到这么不爽的事情。
* * *
这钱我是肯定不会交的，问题是当其他人被这两个流氓司机各个击破时我还能独善其身吗？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来：那时这两个老混混一定会用种种手段让其他人也敌对我。被弱势群体敌视并不可怕，可大过年的，回家路上出这么档子事终究不是很爽。想来想去没什么头绪，算了，反正我坐在车中间的位置，先看看其他人怎么办再说，要是有硬主把这事扛下来我就省事了。我一边留意乘客们的反应，一边幻想自己呆会儿将独自摆平两个老混混儿的牛逼形象。
又过了几分钟，乘客们终于有点反应了。先是秋菊开始小声地和她丈夫谈起50块钱的事，她老公随便嗯了两声，一看就是个老蔫儿，显然不能指望他俩了。然后前边有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回头张望，学生气十足，一副受到学校良好教育的模样，再看那一脸委屈不平的样子，我就知道也不能指望他了。
8点钟，大巴准时从六里桥长途汽车站开出。出站没几分钟，胖子就站起身来，“来，那什么大伙每人再交50块钱，咱们就开快点儿走高速，大过年的谁都想早点回家不是。”他一边说一边向后面走来，满口乡音还真有点儿感染力。
一直走到后边，“那就从你开始吧”，不知道他对谁说了一句。
“50太多了，给你20吧”，对方是个老爷们，当然不甘心了。
“你就拿50来吧，赶紧地”，胖子架势十足，一副稳操胜券的口气。
果然，那个老爷们只是象征性的争辩了几句，就不再说了，也不知到底给了多少，不过我已经不关心了。胖子在后边好像没怎么耽搁，就到我这一排了。
有没有搞错？我记得后边有两个小屁孩一副小混混儿的模样，这么轻易就被搞定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得，这么快我就得和这个老混混过招了。可胖子并没有向我下手，他先向隔着过道坐在我右边的人收钱。那是个小伙子，穿着白色休闲西服，就叫他小白吧，小白有个伙伴坐在里边，是个女的，这里就称呼她白妞吧。
“来，该你了！”
“为啥交钱？”小白细声细气但是很从容的样子，让我立刻放心下来，看来不用我出手了。
“是，我也知道这事肯定是不合法，可是这大过年的，大伙都想早回家不是？大伙把这50块钱交了，我们路上就不再停了，而且还走高速！要不我们路上还得慢慢转悠装满人再走！”一看点子扎手，胖子也转换方式，开始晓之以理。
“我在站内已经买票了，凭啥再给你钱？”小白还是细声细气。
双方争了几句，白妞也开始说话，我一听女人加入论战，立刻知道这胖子绝讨不了好处。胖子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陷入麻烦，语气有点尴尬，随便敷衍了两句，就开始针对小白，音调也有所提高。
“你交不！？”，这已经有点威胁意味了，不过我知道根本没用。
“……”小白的声音细的我都听不出来了，可是不用听也知道他表达什么。
“你交不交！？”这一声犹若霹雳，小孩子肯定会被吓哭，可是依然不会达到目的。
“那好，不交就都甭交！把钱退给你们，咱们慢慢等，我非得装满人才走! ”胖子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下，把刚收上的钱又退了回去，然后满嘴废话的往回走。
整个过程我听在耳里，却一直头向左看着窗外，显出漠不关心的样子。现在事情已了，为了进一步巩固既定事实，我便转过头来，伸手拍了拍小白。这时刚好胖子回头，我趁机冲小白竖了一下大拇指，小白略一点头。这样让胖子意识到他面对的不再只是一两个人，而是一个联盟，他知难而退最好，否则是费力不讨好。胖子扯着嗓子嚷嚷：
“你甭比划，哎，放心，我保证把你们都拉到家。可是我肯定慢慢转，把车装满了再走，咱就靠着吧！”我依然头向左看着窗外，可我知道他的话对其他人还是很有作用的。
到三元桥附近，车停了下来，那有很多人，也有不少车，上来了一个中年男人，提了个中等大小的包，
“多少钱？”
“二百！现在这时候都这价！”
中年人脸部肌肉抽了一下，很不爽的样子，然后就是一副认命的表情，胖子和瘦子于是下车去揽客。
这时我和小白随便聊了两句，一是巩固我俩的同盟关系，二是摆一摆姿态也好让其他乘客产生效仿意识。得知小白刚在北京工作一年，我心里暗叫惭愧：我若处在他这个年纪，如果也带个女伴遇到这种情况，恐怕要出丑。
等了一刻钟左右，没再有乘客上来，胖子和瘦子上车开车。车并不是朝回家方向开，而是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原地停下。那依然是很多人很多车，胖子下车揽客，瘦子站起来发话，
“行不？大伙每人再交50块钱，咱这就走，一点也不耽搁。要不我这一车不拉满人肯定不走！”
“……”
“反正今天就这一趟车，就算有别的车也肯定都这价”，瘦子见乘客没啥反应，继续在那蛊惑。
胖子上车，说道，
“你就甭说了，他们不交，咱就等着呗，多拉几个人不就都有了，跟他们废这话干啥？反正就咱这一趟车，还怕拉不到人？”说毕，俩人下车揽客。
“今天不可能就这一趟车吧？”他俩下车后，我故意大声问小白。
“不可能，肯定还得有别的车！”小白心领神会。
“就是嘛，我记得至少还有……”我刚想说“至少还有一趟车”，可是一看几个乘客都在注意我们的谈话，就说到“至少还得有两趟或三趟车”。
“他其实也着急回家”，小白说道，“他再不走，别的车超到他前边，把客人都拉走了”。
“就是嘛，要10块8块的还差不多，要50就太多了”，刚才那个交钱的老爷们也插嘴道。
“像他们这么嚣张10块8块也不能给呀!”我可不能让这种同意给钱的心态在车上弥漫。
其他乘客依然毫无反应。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胖子和瘦子上车，发动汽车后自然又是在三元桥附近转圈子。每次转回来停车俩人就一唱一和重复做戏，由于其他乘客表面上毫无反应，我就懒得再说些什么了，小白也不再说什么。可我却知道对于其他乘客来说，瘦子和胖子的台词一次比一次有说服力，满口的乡音也一次比一次有感染力，让我不由得想起那句“practice makes perfect”。
终于，如此这般重复了几次之后，“行不？大伙每人再交50块钱，大过年的，就当打发我是个要饭的还不成吗？我这三十多岁出来要饭也不容易……”瘦子已经声情并茂了，“大伙交了咱这就走，赶紧回家过年……来，咱们赶紧都主动点儿，你一交别人了就都交了，就省时间了”他已经有点要收钱的动作了，“谁带个头，跟大伙都说一下，大过年的大伙早点儿到家不比啥都好啊！”
“也是，咱们就把钱交了好赶紧回家过年”，前排一个老爷们站起来说道。
“那好，就从你开始吧”，瘦子很高兴。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忽然感觉这个老爷们有点眼熟，赫然像是当年我坐那趟超载车时的司机！不过这个人就算是托也无所谓了，因为前边几个人已经交钱了，看样子这些人沦陷只是迟早的事。
那个学生气的眼镜回头委屈的张望了一眼，显然没有救星出现，就默默地交了钱。还有一个我寄予厚望穿着时尚的女郎，居然也很痛快交了钱。当初上车时她短信电话不断，一口京腔很地道，看来本质上还是我所熟悉的家乡人。
秋菊和她老公也交了钱，马上就要到我了，糟糕的是我有种感觉：小白这次也不会再出头，恐怕我得和这两个老混混儿单挑了。看过很多警匪片，但从来没想过会和道上的兄弟打交道，谁知老天待我不薄，今天特意送了两个老流氓和一车老实人来让我牛逼一把，想到这里我心里居然有点兴奋。
瘦子到我们这排时和胖子一样，先向小白收钱。
“我俩给50吧”，小白还是细声细气。
“果然也交钱了”，我依然头向左看着窗外，懒得关心他们讨价还价的结果，反正我肯定是要和两个老混混单挑了。我心里的兴奋感迅速加强，以至于嘴角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
瘦子向小白收完钱后没向我收钱，直接向后走去收钱。看来我刚才注意到的细节和我的推测一样：他和胖子的确是觉得我不好对付。是因为我满不在乎的样子？还是因为我的黑色西服加黑色风衣？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知道瘦子呆会儿肯定会回来硬着头皮向我收钱的，因为这一车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不用猜也知道这些人肯定不甘心交钱，只是都不敢出头罢了。我若不交肯定会有人提出异议的，哈，这就是我可爱的老乡，我可爱的同胞。
“你们俩不交是吧？别人都交了你俩凭啥不交？”瘦子在后边嚷嚷，原来是那两个打扮稍有点像混混儿的十五岁左右的小屁孩儿唧唧歪歪不肯交，说没钱。瘦子一边嚷嚷说你们俩耽误大伙时间一边向我走来，
“这大哥，该你了”，瘦子用词屈让，语气谦卑。
哈，笑话！最后一个向我收钱，而且又这么毕恭毕敬，我要是真给你钱那真是对不住你的眼光了。
“我没多少钱了”，我随意地说道，头依然看向窗外。
“那你还多少钱了？”
“我一共就三四十块钱了”
“那你给40吧”
“我下车后还得打车，打车至少也得30”，这么容易就给我降了10块，我要是答应才怪。
“那你能给多少？”
“我最多也就给你20”，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干嘛说20，说10块才对呀，看来自己还是有点儿紧张。不过好在钱还没出手，呆会儿随便再找个理由往下杀价，反正他要真是10块钱就知足了就给他10块算了。
可是瘦子显然已经很不爽了，“大伙儿都听见了，就他们仨不给钱”，他大声说道，“这要耽误大伙儿时间就别怪我了，就怪他们仨！”
“都哪仨不交钱呀？”胖子此时也走了过来，那个托儿也跟着过来，一脸想当和事佬的样子。
“他，还有他们俩！”
胖子不紧不慢扫了一眼，“你们俩怎么不交！？”
“我们没钱”，两个小太保语气上还是有点儿怯懦，
“不可能，谁出门还不带点儿钱儿呀！”瘦子嚷嚷道。
“那要不到地方之后再给你吧”，这俩毕竟还是雏，不敢惹事。
“那说好了，到地方给，不给可不让你俩下车！”瘦子见好就收，“这大哥，就剩你了！”看来他打算至少先在形式上把所有人都摆平。
“我没钱！”我可不能给他们任何许诺。
“那不可能，谁出门还只带几十块钱！？”瘦子又嚷嚷道。
我伸手进裤兜一掏，左手是点儿零钱，共32块一目了然，右手是几个硬币，不是一角就是分币，连五角的都没有。“原来我兜里才这么点儿钱，还不到40呢”，我这才发现库兜里钱比我想象的还少。
瘦子还是嚷嚷着不可能，
“你不信拉到！”我谅他们也不敢来搜身。
“要不你少给点儿，30行不？”那个托发话了。
“我下车后还要打车，给你30就剩两块我还能干啥？”
“你下车后还要打车去哪？”胖子终于发话了。
“我有事要打车，至于什么事不能给你说！”我已经懒得再进行这样的谈话了。这和我想象中大不一样，我的形象非但不够酷，不够牛逼烘烘，甚至连小白刚才细声细气的样子都比我现在要有派头。虽然对方才是无赖，可我现在的表现比他们像多了！
“那你到哪下车？”胖子问道。
“围场呀！？”我答道。
“你家哪的？”胖子的语气居然显得很诚恳。
“就围场的。”
“围场哪地方的？”胖子还是很诚恳地样子。
我明白过来，这是江湖上讲究的切口，在武侠小说中，我这样的角色现在该说“我乃某某门派弟子某某是也”，对方如果不想冲突通常会说些什么“原来是某某的弟子呀，失敬失敬”之类的屁话，然后套些若有若无的关系，大家和气收场，彼此都有面子。
这两个老混混能跑围场-北京这趟长途，估计在围场有点人脉，比较有名的混混儿他俩应该都知道。这胖子见我不买他俩的帐，穿着又有点儿像电影中的黑社会，就想探我的底儿。这时要是我说我是哪片儿的，和某某关系不错，今儿可能就没事了。可是我不能说呀，从小就被学校忽悠没敢出来混，道上的兄弟我是一个都不认识，乱七八糟的规矩我也不懂，此时要露了底儿不但今天不好收场，恐怕还会有后患。
我再次把头一扭看向窗外，干脆装酷到底，摆出不屑回答的样子。
“你家哪的呀？”胖子语气依然诚恳，但是试探性的把手伸过来，轻轻托了我下巴一下，想让我把头扭回去。
有那么一刹那，我对这个挑衅动作有点儿不知所措，毕竟是第一次和这种人打这种交道，人家一出招我就发慌了。我略抬头，再轻轻一转，下巴从他的手指上滑开，依然看向窗外。虽然动作很自然，不露痕迹，但是我却知道这个动作非常孬种，通常都被认为是刚出道的雏儿心里害怕的表现，而我心里的确有一点点紧张。正在我暗暗郁闷自己演技不佳的时候，胖子显然也觉得自己之前可能看走眼了，于是又来托我下巴，这回明显用了点儿力道，
“你家到底哪的呀！？”这一次他不但大幅提高了音量，而且语气中充满了威胁和挑衅，态度嚣张至极。
我的手迅速一挥，“啪”的一下就把胖子托我下巴的手打到一边儿，同时甩过头去，狠狠地盯着他。
胖子勃然色变，身子一弓，就要动手……
待续……
